笔言: 在学生时代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很有道理,但是进入社会参与市场竞争时候,才发现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当生产力一只赔钱时候谁也不会感兴趣;当生产力产生利润,比如1%30%,100%,300%时候;国家机器、各种利益集体等参与其中进行争夺;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命题在传统马克思主义阐释中犹如磐石般稳固,被视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公理。它描绘了社会发展的单向度图景:技术革新与生产工具进步必然牵引社会关系的转型,继而推动整个上层建筑的重塑。然而,当我们将这一命题置于历史长河的复杂光谱与当代社会的多维现实中审视,其内在的机械性、线性思维与解释力匮乏便逐渐显露。本文旨在对这一决定论范式进行系统的理论批判,揭示其内在困境与历史局限,指出生产关系形塑过程中的多元动力机制,并阐明打破这一思维桎梏对于理解历史复杂性及构建更具包容性社会理论的关键意义。
一、历史经验的证伪:决定论命题的普遍性困境
决定论的核心困境首先在于其难以经受复杂历史经验的检验。诸多历史关键节点上,生产力发展并未如预言般单方面“决定”生产关系的同步革命性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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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的技术繁荣与社会结构超稳定之谜: 李约瑟难题深刻揭示了这一悖论。宋明时期,中国在农业工具(如曲辕犁的普及与深耕细作)、手工业技艺(瓷器、纺织、冶金达到极高水准)、航海技术(郑和宝船的规模与导航能力)甚至早期工业化萌芽(如水力纺纱应用)方面遥遥领先世界。然而,这些显著的生产力进步并未自动催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广泛确立。强大的中央集权官僚体系通过严密的户籍(里甲制度)、赋税(实物税与徭役)、专卖(盐铁官营)制度,以及深入基层的宗法组织(乡约、族规),将大量剩余劳动牢牢吸附在土地之上与小农经济结构之中,有效抑制了独立工商业资产阶级的壮大与雇佣劳动关系的普遍化。生产关系呈现出强大的制度韧性,对生产力的革新形成强大的吸附与规制力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精辟指出,这种基于血缘地缘的“差序格局”与礼治秩序,构成了阻碍资本主义个体契约关系生长的深厚社会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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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欧封建制度解体中的多元动力交织: 即使被视为经典案例的西欧封建制向资本主义过渡,布伦纳等学者的研究也深刻揭示了其复杂性远非单纯生产力决定所能涵盖。14世纪黑死病造成人口锐减,确实提高了劳动力相对价格(实际工资上涨),但这仅为条件之一。更为关键的是阶级斗争的激烈化:农民利用人口减少带来的议价能力提升,持续抗争以削弱乃至废除农奴劳役(如英国1381年农民起义),迫使领主转向货币地租,松动人身依附。同时,政治权力结构的演变——王权为强化自身、削弱封建领主而寻求与新兴城市商人结盟,提供特许状、保护贸易,特许贸易公司(如东印度公司)获得垄断特权,这为商业资本扩张提供了关键政治保障。此外,军事竞争(如英法百年战争)迫使君主筹集巨额资金,推动了国债、金融市场的早期发展。罗伯特·布伦纳在《经济发展的社会基础》中强调,正是领主与农民之间围绕剩余榨取方式的阶级斗争及其结果(如英国确立的自耕农主导的农业结构),而非仅由生产力水平,最终决定了向资本主义农业过渡的路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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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遭遇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断裂与重塑: 殖民主义历史提供了决定论失效的极端案例。殖民者常以暴力手段强行植入与其宗主国“先进”生产力并不匹配的、服务于掠夺与榨取的畸形生产关系。拉丁美洲的监护征赋制(Encomienda)和大庄园制(Hacienda),非洲的强迫种植制度,本质上并非当地原有生产力发展的自然结果,而是宗主国政治军事霸权的强制产物。这些制度极端压制了当地生产力的内生性发展,使其长期服务于单一经济作物的出口,导致严重依赖性与结构扭曲。沃勒斯坦在《现代世界体系》中论证,这种“融入”全球资本主义的方式,恰恰是核心区(欧美)通过不断制造和维持边缘区(殖民地)的“欠发达”状态来实现自身发展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在此遭遇中呈现出的是外部暴力强制下的断裂与扭曲,而非内部决定论的和谐演进。
二、概念困境与逻辑悖论:决定论的内在理论裂缝
决定论的理论大厦不仅遭遇历史经验的冲击,其概念基础与内在逻辑同样存在深刻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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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边界与循环论证的陷阱: 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界定常处于流动状态。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述机器大工业时指出:“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此论断清晰简明,却隐含了生产力(手推磨/蒸汽磨)作为独立自变量决定生产关系(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单向逻辑。然而,细究其内涵,许多关键要素的属性归属变得模糊。例如,“劳动分工”这一核心范畴,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强调分工是“迄今为止历史的主要力量之一”,是“生产力和社会状况”的共同体现。分工既体现为技术协作形式(属生产力范畴),又深刻固化着社会地位与权力结构(如脑体分工对立,属生产关系范畴)。同样,“科学知识”作为“一般社会生产力”(马克思语),其生产、占有与应用过程本身就嵌入在特定的阶级关系与产权制度(生产关系)之中。这种概念边界的模糊性,使得在分析具体历史进程时,很容易陷入循环论证:当某种生产关系变革发生时,可追溯其由某种生产力发展“决定”;而某种生产力未能引发预期变革时,又可归因于“生产关系束缚了生产力发展”。拉克劳与墨菲在《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中犀利地指出,这种解释框架因其无法被真正“证伪”,丧失了作为科学理论的严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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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工具论的单向度迷思: 决定论预设了生产工具/技术作为纯粹中性力量,其革新必然引发社会关系变革。这一预设忽视了技术从设计、选择到应用的全过程都深刻负载着特定的社会价值、权力关系与利益诉求。工业革命的核心技术并非在真空或“客观需求”下诞生。早期纺织机器的发明与应用(如珍妮纺纱机、水力纺纱机),直接受到工厂主追求更高利润、打破手工业行会限制、并有效规训与管理工人的强烈驱动。技术形态本身就蕴含了对新的劳动组织方式(集中化工厂生产)、新的控制手段(工厂纪律、计时)的强制性要求。现代数字技术(算法、平台、监控系统)更是将这种社会关系的嵌入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们不仅是提高效率的工具,更是重塑劳动控制(零工经济中的算法管理)、重构产权(数据所有权争议)、加剧社会分化(数字鸿沟)的强力引擎。技术的“可能性空间”远非无限开放,其具体路径被资本积累的逻辑、军事目标、国家治理需求等社会力量强力形塑。如芬伯格在《技术批判理论》中所言:“技术代码”中早已预设了特定的社会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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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应”概念的弹性化与解释力的稀释: 面对历史中生产关系长期滞后或超前于生产力水平的明显事实,决定论常求助于“生产关系最终要适应生产力发展要求”这一弹性极大的补充说明。然而,“适应”的标准是什么?“最终”的时间尺度有多长?当生产关系通过国家暴力、意识形态控制等手段强力压制生产力的潜在发展路径时(如中国古代抑制工商、西欧行会限制技术扩散),这种压制状态是否仍算作一种扭曲的“适应”?当某种生产关系(如苏联式计划经济)在特定阶段能集中资源推动某些领域(重工业、军工)生产力跃进,却最终因制度僵化而陷入停滞,这又如何用简单的“适应”或“不适应”来判定?这种弹性化处理使得决定论命题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事后诸葛亮”式的、缺乏预测力和具体分析价值的泛泛之谈,其理论锋芒被严重钝化。它无法解释为何在相似生产力水平下,不同社会会形成迥异的生产关系(如东西德、南北朝韩),也无法清晰界定“适应”的临界点与变革发生的具体机制。
三、权力、意志与制度:被遮蔽的多元形塑力量
决定论最根本的缺失,在于其忽视了社会关系本质上是由具有能动性的人(尤其是掌握权力的阶级/集团),在特定的制度环境与意识形态结构中,通过持续不断的冲突、协商与建构而历史地形成的。生产关系绝非生产力发展的被动“分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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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治阶级的能动性:维系与革新: 既得利益集团绝非被动等待生产力“决定”其命运。它们拥有强大的资源与策略来主动维系、调整甚至重塑生产关系以巩固统治。当新技术威胁其地位时,既得利益集团会竭力阻挠。西欧封建领主利用司法特权、习惯法阻碍圈地运动和自由劳动力市场的形成;近代手工业行会制定严苛规章限制新工具使用和外来者从业。中国古代强大的国家机器长期推行重农抑商政策,抑制可能挑战地主—官僚阶级主导地位的商业资本积累。而当变革无法阻挡时,统治阶级亦能展现强大适应与转化能力。英国土地贵族通过圈地运动、投资海外贸易、融入金融体系,成功转型为资产阶级化的新贵族。当代金融资本通过复杂金融衍生品、全球资本流动、影响国家政策(如放松管制)不断创新资本积累模式与剥削形式。这些主动的战略选择与斗争结果,直接决定了何种生产关系能在特定历史节点存续或转型,远非生产力水平可单方面预定。王亚南在《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中深刻剖析了中国官僚地主阶级如何运用政治特权与制度设计(如科举、赋税、专卖)长期维系其统治地位与经济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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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与法律的建构性角色: 国家绝非经济基础的简单“反映”。作为拥有合法暴力的垄断性组织,国家在界定、保障、调整生产关系方面扮演着核心的、相对自主的角色。现代私有产权的神圣性、契约的法律效力、公司的法人地位、雇佣关系的权利义务边界,无一不是由国家法律体系所明确界定并由国家强制力所保障。国家通过税收、补贴、产业政策、贸易规则、金融监管等工具深度干预经济结构,引导资源配置方向,保护特定产业或集团利益(如关税保护、农业补贴),甚至直接塑造生产关系(如国有企业的设立与改革、计划经济指令)。诺斯在《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中强调,国家作为“界定产权的主要组织”,其制度供给(有效的或无效的)对经济结构与长期增长路径具有决定性影响。苏联的建立本身就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政治行动)摧毁旧国家机器,并运用新政权的力量强行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体制,而非等待资本主义生产力“自然成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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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与文化认同的固化功能: 任何生产关系的稳定运行,都离不开与之匹配的意识形态合法性辩护和社会成员的文化心理认同。种姓制度、封建等级观念、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韦伯语)、“自由市场”神话、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乃至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精神,这些观念体系绝非经济基础的被动反映。它们通过宗教、教育、媒体、家庭、习俗等渠道被系统性地生产、传播和内化,深刻塑造人们对社会秩序合理性、个人地位正当性的认知与接受度,从而极大地润滑、维护乃至固化现存的生产关系。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深刻揭示了统治阶级如何通过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赢得被统治者的“同意”,使其自愿接受现存社会秩序。当某种生产关系面临生产力发展的挑战时,强大的意识形态黏合剂(如宗教宿命论、民族主义动员、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怀旧)可以显著延缓其变革进程,为统治阶级争取应对时间或引导变革方向。中国儒家思想中“重义轻利”、“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观,长期为封建地主经济提供着有力的道德支撑。
四、当代困境与范式革新:决定论的当代不适用性
在全球化、信息化与生态危机交织的当代世界,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传统范式愈发显得解释力贫乏,并可能误导对重大现实问题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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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经济的生产关系迷局: 以数据为核心生产要素、平台组织为主要载体的数字经济形态,对传统理论范畴提出了严峻挑战。数据要素的产权界定(个人数据权?企业所有权?公共资源?)极其模糊且充满争议,这是典型的生产关系问题,而非由数字技术本身自动“决定”。平台经济催生了零工劳动、算法管理等新型雇佣/控制关系,其剥削性与不稳定性(如外卖骑手困境)是资本逻辑利用新技术形态进行生产关系重塑的结果。数字垄断巨头的崛起形成了空前强大的私人权力中心,深刻影响市场规则、社会信息流动乃至政治进程。这些新型生产关系的核心特征(如非物权化控制、算法专制、赢者通吃)远非“适应”数字生产力那么简单,而是资本力量、国家监管缺位(或选择性规制)、技术架构设计(代码即法律)等多重力量博弈的产物。卡斯特在《网络社会的崛起》中指出,信息技术革命催生的是一种全新的“信息化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其社会结构逻辑已发生深刻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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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危机对生产力无限增长前提的颠覆: 决定论隐含着一个关键却危险的前提:生产力的发展(体现为对自然物质转换能力的无限提升)是线性的、无限的、且具有天然的进步性和正当性。然而,地球生态系统承载力的刚性约束(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资源枯竭)已彻底粉碎了这一迷梦。当代人类面临的核心矛盾,不再是落后的生产关系束缚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而恰恰是建立在对生产力无限崇拜基础上的、特定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的无限积累逻辑、以GDP增长为核心的发展主义)所驱动的生产力(特别是化石能源驱动的工业化生产消费体系),正在摧毁其自身赖以存在的自然基础。奥康纳在《自然的理由》中提出了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资本积累与生产条件(包括外部自然、劳动力、公共基础设施)的破坏之间的矛盾。解决生态危机,亟需主动变革现有的、以利润最大化无限扩张为导向的生产关系、消费模式与发展理念(如向生态社会主义转型),而非幻想通过发展更“先进”(但更耗能、更污染)的“绿色技术”来自动解决。这要求彻底反思生产力决定论的进步观与发展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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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与多元现代性的挑战: 全球化并未带来生产关系的同质化趋同。不同国家/地区基于其历史传统、政治制度、文化价值、社会结构、发展路径选择(如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北欧的社会民主主义、美国的新自由主义),在相似甚至相同的技术条件下(全球产业链分工),构建并维系着差异显著的生产关系形态(所有制结构、劳资关系模式、社会福利制度、国家干预程度)。这充分证明了生产关系形塑中制度路径依赖、文化价值选择、政治斗争结果等因素的关键作用。后发国家的发展经验(如东亚模式)更是表明,国家主导的产业政策、选择性干预、对特定生产关系的有意识培育(如扶持大财团、保护特定市场),是成功实现经济追赶的核心要素,这直接挑战了生产力自发决定生产关系的线性思维。彼得·埃文斯在《嵌入式自主性》中分析了国家能力(尤其是“嵌入式自主性”)在引导后发国家工业转型中的核心作用。
对“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决定论命题的系统性批判,绝非对生产力在社会发展中基础性作用的否定,亦非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全盘拒斥。其核心意义在于打破一种机械、简化、单向度的历史发展观,揭示社会形态演进中蕴含的丰富性、偶然性、多元性与主体能动性。历史绝非由冷冰冰的“生产力”自动编程的机械过程,而是充满活生生的人类实践——其中交织着复杂的权力博弈、制度建构、文化冲突与集体抉择。
突破决定论的思维桎梏,要求我们拥抱一种更为辩证、开放、包容的社会理论视野:
- 走向“互构论”: 承认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处于永恒的相互建构、彼此渗透、动态调适的复杂辩证关系之中。技术革新为社会关系变革提供可能空间与物质基础,而既存的社会关系(产权、阶级结构、制度、观念)则强力筛选、引导、规训甚至压制技术的具体发展方向与应用形态。两者相互作用的具体结果,是多重社会力量在特定历史情境中冲突、协商与斗争的产物。
- 复归历史主体: 将被决定论所遮蔽的人——尤其是阶级、集团及其能动性实践(斗争、妥协、创新、选择)——重新置于历史舞台的中心。理解生产关系变迁,必须深入分析具体历史行动者的利益诉求、战略选择、组织能力及其在政治、经济、意识形态领域的互动。
- 重视制度与观念的独立力量: 充分认识到国家、法律、意识形态、文化传统等上层建筑要素并非仅仅是经济基础的被动反映,它们拥有相对的自主性,是形塑、维系乃至变革生产关系的关键力量,并能对生产力发展产生深远的反作用(促进或阻碍)。
- 直面当代挑战: 将这种批判性视角应用于理解数字经济下的权力重组、生态危机要求的文明转型、全球化中的发展道路多样性等紧迫议题。唯有摆脱对“生产力自动进步带来美好未来”的盲目信仰,才能清醒认识到主动进行生产关系与社会制度变革(如强化数据治理、构建生态社会、探索多元发展模式)的极端必要性与可能性。
人类历史的画卷,远非由单一色调涂抹而成的决定论图景。它是由无数个体与群体的意志、冲突、创造与选择共同编织的复杂织锦。打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思维桎梏,正是为了恢复这幅织锦原本应有的丰富色彩与深刻内涵,让我们在理解过去、把握现在、想象未来时,拥有更开阔的视野、更清醒的认知与更主动的担当。关于人类自由与解放的命题,永远处于开放的历史实践之中,而非封闭的机械决定论公式所能穷尽。